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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独秀传(残稿)

郑超麟

(约1943年)


录入者说明〕此残稿是郑老在陈独秀逝世后开始撰写的,约1943年开始撰写,仅完成了前三章,因陈独秀个人材料过少,而被迫停笔。1952年中共政权大肃托时,郑老被逮捕并被抄家,此稿亦被抄走。近半个世纪以来,人们(包括郑老)都认为此稿已毁之时,此残稿却于郑老逝世前几个月(1998年)意外重现。后作为珍贵史料刊载于唐宝林主编《陈独秀动态》第13、14期。


目次
第一章:少年时代
第二章:从维新到革命
第三章:光复和亡命
第四章:《新青年》
第五章:从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
第六章:中国共产党的起源
第七章:“中国列宁”
第八章:从第三国际到第四国际
第九章:在国民党监狱中
第十章:出狱以后——死


第一章:少年时代


  “陈独秀,怀宁旧家子,自幼读书有声。”——这是1926年章士钊在《陈独秀——吴稚晖——梁启超》一文中所说的话。

  陈家在怀宁县的确是旧家,即是说定居在怀宁已有好多世代了,省志、府志和县志——尚待查考。根据《实庵自传》,我们知道这一门陈家原本住在东门外离城十里的渌水乡,乡在长江边,有江堤叫广济圩,拦着江水。 发大水时,堤有被冲毁的危险,那时全乡都要被大水淹没的。乡里有陈家祠堂,有“户尊”(族长)管理全族事务,又有“户差”,奉行户尊命令。户尊权力如此之大,甚至可以命令户差逮捕族中犯了族规的子孙到祠堂去受处罚。渌水乡中陈姓以外有无其他大姓,我们还不知道。总之,陈姓是较大的一姓,因为每逢修圩放赈常常是陈姓户尊出头负责的。但陈独秀的家并不住在渌水乡,而是住在怀宁县城内大南门南水关。他家从乡村搬来城里居住,是从哪一代起,我们也还不知道。

  中国各地的“旧家”大体有这般发展公式:家族的根基是在城外某一个或几个乡村,大约始迁是开始定居在这个乡村,以后人丁渐渐繁殖,财富渐渐增加,关系渐渐复杂,就建筑了祠堂,拟订了族规,推选了族长,兴办了种种公益事业。往往一个大乡村只有一个大姓,因此族长实际上就是乡长,就是当地的统治者。由乡村基础发达起来的家族,常有一支或数支迁至城里居住。这迁居城里的,多半是本族中富裕的地主,此外就是经商的,做手艺的,或吃衙门饭的。他们无论在城里住了多少世代,总忘不了乡村老家。因为那里有他们的祠堂,至少是最早的祠堂,有他们的族长,有他们的祖墓,甚至有他们的田地。本姓或本族和他姓或他族间的财产纠纷及其他利害冲突,又能把城里本家和乡村本家联系起来。祠堂对联常有“木本水源”之类的话。旧时是把“本”和“源”比拟祖宗,而子孙自比为“枝叶”和“流派”的。我们不妨把乡村看作族姓托根的“本”和异姓的“源”,而城市则是众藤末杪会聚之处,众水合流的湖泊罢了。

  怀宁城内陈家和渌水乡陈姓之间就是上面说的那种关系。《自传》里说渌水乡族长常到城里子孙家中来诉苦,借钱赈济;族差则来说鬼话,借祖宗牌头骗城里族人的钱纸银锭。一般说来,城里族人是比乡里族人更有钱的。但大南门内的陈家并不是豪家巨族。《自传》说:“我们这一门姓陈的,在怀宁本是一个小户人家,绅士们向来是瞧不起的。全族中到我的父亲时才有一个秀才。”这里“小户人家”不过是前代没有功,不属于士大夫等级之意,并非我们现在了解的那种意思。事实上,陈家有祖坟在城外名胜地“迎江寺”旁边以及本县主山“独秀山”上面。祖父虽无功名,但是读书人,能够自己课孙,家教严肃,小辈害怕他,服从他,外人也尊敬他。家里虽不算富,一定很过得去,不然族长怎会向他乞贷呢?总之,陈家子弟出去考试是无需要冒籍、觅保,或真正小户人家,常遇的其他麻烦的。例如张骞应考时所遭遇的那种情形。像南通张家那时才是真正的小户人家。

  1879年,即清朝光绪五年(己卯)的8月23日,怀宁县大南门内南水关陈家生下一个儿子。这初生儿子已经有了一个大好几岁的哥哥,一个大姐,一个二姐了。他有父亲和母亲,有叔父和婶娘,但没有堂兄弟姐妹。他的家此时正在兴旺,正在从小户人家升为“大族”——这是一种贵族,一种统治阶级。家族升格正是出于他的父亲的功绩。因为他这一门即使有钱,绅士们也是瞧不起的,倘若不是父亲努力考得一名秀才,实现了祖父公及祖父的祖父等等长辈的期望。现在这开始兴旺的家又添丁了。亲戚本家来贺喜是不用说的。 贺喜的无论如何善颂善祷,总想不到这新添的丁不仅有关怀宁陈家的命运,而且有关中国的命运罢?总想不到这日诞生了世界知名的人物罢?

  此时恰是巴黎公社失败之后八年,世界进入了资本主义和平发展时代的欧洲,没有了战争,也没有了革命。诸大国采取了科学新发明疯狂般发展生产和交通,渐渐觉得市场太狭小了,于是转向殖民地发展。中国成了他们竞争的目标之一。长江和海禁同渌水乡广济圩一样给资本主义狂潮冲毁了,欲修复不成功。四十年前鸦片战争,英国攻至南京,二十年前英法联军又攻至北京。日本不堪资本主义进迫,也于十年前自动变法。中国国内最后一次农民战争才于十年前结束。经过几次震荡,资本主义长驱直入了,前史未有的一个新中国在诞生之中了。此时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没有死,列宁已有八岁,托洛茨基生于这年十一月间。在中国康有为已有二十一岁,孙文十三岁了。

  兴旺的一家已有衰亡的暗影。父亲排行第二,即使本来有个伯父,可是好几年前,当父亲三兄弟年纪还小的时候,有一天雷雨,正在吃中饭,祖母还没有从厨房出来,伯父向两位弟弟说:“慢着,这碗虾子等妈妈来了再动筷!”说时,一声霹雷,弟兄三人都昏过去了。父亲和叔父以后醒转来,伯父从此不醒。这是一件事。其次,这回添丁之后不过几个月,父亲就死了。母亲是提高了家庭地位,难道又要倒退回去吗?这里“迷信”又来插嘴。我们从《儒林外史》可以看见“天长”、“六合”一带是如何迷信风水的。怀宁同属皖中,也有这种迷信。人们说,独秀山上有陈家祖坟,那里地形称为“喷天狮子”,大不利于子孙。人们忧虑着陈家子孙的命运。可是父亲虽死,叔父还在。而且也进了学,又中了举,不久出门去做了知县,由知县做知府,由知府过班一员候补道。古语说: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。”但叔父宦囊中竟积了二十万。

  父亲名陈衍中,叔父名陈衍庶(字息凡),哥哥字孟吉,名待考。这新添的丁长大起来名叫陈乾生,字仲甫。

  《实庵自传》说:“我幼年时代的事,几乎完全记不清了。”可惜:他自己都记忆不清了,除非怀抱他的长辈,或曾与他同游戏的儿时伙伴还有存在世间,且能代他记忆的,他这段生活就永远不为传记家所知了。这对于弗洛伊德传记家是多么可惜的事情。幸而我们是用其他观点来写传记的。一个人的幼年时代对于他往后的发展,在我们看来,毕竟没有弗洛伊德主义者所赋予的那种笼罩一切的意义。此外,我们毕竟知道一点他幼年时代的事情。

  陈乾生生下几个月就死了父亲,代替父亲教育他的是他的祖父。祖父十分严肃,胡须早已白了。亲戚本家敬重他,称他“白胡爹爹”。孩子们哭了,一说“白胡爹爹来了!”便停声不敢哭。自己家里的孩子尤其怕他。他好洁,家里有一角地方,有一件桌椅,没有扫抹干净,大孙女常常要受他的斥责。他好静,二孙女常常为了走路脚声重,受他毒打。他又迫切希望二孙成人,读书不好时,他更要打。可是这好洁好静的人却有烟瘾,时常到街上极龌龊而嘈杂的烟馆去抽烟,认为那里比在家里更能过瘾些。

  母亲能干而慈爱,疏财仗义,好打抱不平,亲戚本家都称她为女丈夫。她寄托很大希望在两个儿子身上,尤其在小儿子身上。她自己未曾受过教育,但很明白儿子受教育的重要。为的是读书才能去考科举;考得功名,才能荣宗耀祖,抬高家族的地位。但她不像祖父一般用板子来强迫孩子读书,她用的是眼泪,是柔情,是软功。这比祖父的板子更有效力。她只软劝孩子去考科举而已,却不将“忠孝节义”一类封建道德深入孩子幼弱的心灵,虽然她自己知道了这些传统道德。

  哥哥是老好人,是“阿弥陀佛”,驯良,服从。合于当时所悬拟的佳子弟标准。弟兄感情极好,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类型,意见上没有一件事情不冲突。他没有弟弟的才气,也没有弟弟的志向。他自己也明白,所以对于弟弟抱了很大的希望,而自己只想做一个小小的官。两人年龄相差好多岁,但他不能指挥弟弟,有时还是弟弟指挥了他。

  祖父、母亲、哥哥以外,家里还有大姐、二姐,还有叔叔、婶娘,他们的性格,《自传》中没有说。

  陈乾生自己的性格,是很明显的。他少时就反抗、倔强,刁钻古怪,一点不老实。有一天,陈姓户差到他家里来,口中喃喃说鬼话,说是阴间祖宗叫他讨纸钱和银锭。陈乾生明知他在搞鬼,便去约了别的孩子前后叫喊某处失了火。于是那个赴阴间同祖宗说话的户差急忙打了呵欠,回到阳间来,闭着眼睛问道:

  “这边有了火烛了吧?”

  “是的!”

  “这可不错了罢!”他接着说:“我在那边也就知道了。

  陈乾生在旁边弯着腰,缩着脖子,用小手捂着嘴,极力忍住笑。这类促狭的事情一定做了不少。

  他有一点使祖父生气,而且气得怒目切齿几乎发狂的,就是他挨打不哭。祖父不只一次伤感地骂道:“这个小东西,将来长大成人,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,真是家门不幸!”后来他以“硬汉”著名,他在芜湖上了绑要去枪毙而不肯软化。他几次入狱都不屈服,盖已托根于幼小时候了。

  他敢于反抗权威,但也同情于不幸者。渌水乡遭了大水,族长哭丧着脸向他的母亲求赈济;为了某种理由,他的母亲不肯拿出一文钱给族长。这理由他当时不知道,族长去后,他对母亲说:“我们家虽穷,总比淹水的人家好些,何以一个钱不借给他呢?”

  这几点已足够描划出他幼小时的性格了。

  这样的孩子,不用说,是很聪明的。正为了聪明,祖父才加意督责他读书。祖父此时不以子孙能进学为满足了;他希望小儿子或孙子也能中举人,会进士,甚至点状元,把门第更加抬高起来。所以次孙一到六岁,他就亲自课读,恨不得一年之中把“四书五经”都装进次孙头脑里去。从六岁一直到八九岁,教到他自己离开人世为止。他不肯把这块璞交付于平凡的玉匠去雕琢。他死后,人家也试过几个玉匠,可是都不成功,结果还是他的大孙子负起这雕琢责任了。弟弟到十二三岁时,由秀才哥哥自己来教读,除温习经书外,还读《昭明文选》。《自传》中说:“初读时,我也有点头痛,后来渐渐读出味道来了,从此更加看不起八股文,这件事使我阿弥陀佛的大哥夹在中间很为难,一面受了母亲的严命,教我习八股,预备应考,一面他知道我不喜欢这一套。”弟弟不喜欢做的事情,祖父尚且没有办法,何况哥哥?幸而堂上还有母亲,母亲的眼泪、柔情、软劝,毕竟是能够改变弟弟决心的。

  1896年(光绪二十三年丙申),陈乾生17岁,可以参加考试了,但他还未曾学做八股文哩!县考前一两个月,他才答应哥哥临时学做八股文。这是很勉强的。所以他一面听八股文讲解,一面心里想着《昭明文选》。为了这个缘故,县考、府考时,他虽取了,名次都很低。可是院试时发生了奇迹。考官姓李,山东人,也是喜欢《昭明文选》的罢,收到陈乾生卷子,看见里面有那么多“文选”上鸟兽草木难字,又看到写这些难字的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子,于是取了第一名。出考场后未发榜前,弟弟曾把文章抄出来给秀才哥哥看,孟吉看完,皱着眉头足足有一个钟头一声不响,分明认为是没有希望的了。《自传》上说:“谁也想不到我那篇不通的文章,竟蒙住了不通的大宗师。”

  大南门陈家,现在,上一辈是一个举人,下一辈是两个青年秀才,其中较小的一个还蕴藏着无限量的前途哩。这个“小户人家”早已上侪于士族之林,而且很迅速地上升着。怀宁人不仅另眼相看,而且造出许多神话,说城外迎江寺后面陈家的祖坟风水如何好,那座宝塔简直是坟前一管笔,还说新秀才出世前夜他的母亲做了什么好梦等等。

  我们现在生活在科举废除后四五十年的人,很难想象以前科举在社会生活上占据的地位,仅有的两章《实庵自传》,关于科举的话竟占一半以上,为什么呢?无非是为了告诉后人以科举的作用。《自传》中说:“在那一时代的社会,科举不仅仅是一个虚荣,实已支配了全社会一般人的实际生活,有了功名才能做大官,做了大官才能发大财,发了大财才能买田置地,做地主,盖大房,欺压乡农,荣宗耀祖;那时人家生了儿子,恭维他将来做刚白度(即买办)的,还只有上海十里洋场这一块小地方,其余普遍的吉利话,一概是进学,中举,会进士,点状元;婆婆看待媳妇之厚薄,全以儿子有无功名和功名大小为标准,丈夫有功名的,公婆便捧在头上,没有功名的连佣人的气都得受。贫苦农民的儿子,举人、进士、状元不用说,连秀才的好梦都不敢做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供给儿子读几年书,好歹能写出百而八十字,已经算是才子,如果能够跟着先生进城过一次考,胡乱写几百字交了卷,哪怕第一场就榜上无名,回家去也算得出人头地。穷凶极恶的地主们,对这一家佃户,便另眼看待,所以当时乡间有这样两句谚语:‘去到考场放个屁,也替祖宗争口气’。农民的儿子如果考取了秀才,便是一步登天,也就是立了将来做土豪劣绅的基础,一生吃着不尽。”

  人们向来有种说法,即认为科举是国家“取士用人一种手段,好像现在的文官考试一般”。这是肤浅的说法,上面引的文字说得已经深刻得多了。但我们还可以更深刻一点去说明科举在那一时代社会的作用。

  科举乃是中国旧社会阶级机构的一种必然的不可缺少的制度,一种新陈代谢的调节功能。中国旧社会固然不是资本主义,但也不是典型的即西洋社会史发展上所见的封建主义。上面引的那段文字说:在中国旧社会,人们发了财是拿来“买田“、“置地“、“做地主”的,并非拿来存银行,开工厂,跑交易所,做资本家。后者自然是资本主义。但前者并非即是封建主义。典型的封建主义,除了以土地代表财富,以地主代表统治阶级之外,还需有一种法律严格划分的“等级制”。社会统治者不仅是地主,而且是贵族,即在法律上与普通的人有区别的,权利和义务都与普通的人不同,甚至被认为是上帝创造的一种特别人类,连血液也与普通人不同哩!惟有贵族才能统率军队和治理国家。此外,封建社会发展到相当程度,差不多各国又都发生那种立足于商业和手工业之上的城市,那一种能斗争有组织的市民阶级。这两种很重要的因素——等级制和市民阶级,在中国旧社会一般说来是不存在的,即使某一时期的存在,或局部的少数存在,我们从历史发展主流上来看,也可认为不存在的。

(……)



感谢 先知在1917 整理及校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