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哲学上一个旧案的重提

作者:三男 来源:来源:《动向》1939年第2期



  时代的进退,可以在哲学思想上找到最好的反映。当这法西斯主义猖獗一世,大战的魔手扼住了全人类咽喉的时候,各种助纣为虐的反动理论,得过且过的玩世思想,以及大难临头时急来抱佛脚的野蛮迷信,都在哲学上现出形来。而这一切魑魅魍魉的丑态,又都掩蔽在一个总的护符之下,这护符就是唯心论。
  从国社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起,一直到民主主义者,甚至连一部分所谓「社会主义者」在内,都联合在唯心论的大旗周围,齐向辩证唯物论进攻,更进而攻击社会主义的学说,尤其反对布尔雪维克主义的理论与实践。
  不过在这唯心论的总商标之下,自然还因各人政治立场的不同,仍有其流派间的互异。例如国社主义者利用尼采和费希德的学说,民主主义者拿着实际主义的武器,而某些「社会主义者」则背诵新康德派的词句。.
  对于这一大批唯心论者的联合进攻,辩证唯物论的战士们也已经奋起应战了。现在这论战业已遍及欧美两大陆,差不多一切前进学者,革命战士,都已加入了战团。这运动,我想不久定会波及到我们中国的吧。
  在中国这次具有进步性的伟大抗战中,不幸我们已经看到了某种反动的与复古的思想流派,在一些参加抗战的知识者中提倡着与传播着。在某些领域中,人们竟退回到五四以前的时代中去了。因此,当我们介绍目前世界上的主要论争,及批评我国反动思想的复活以前,不得不把中国哲学论争上的一桩旧案,先行重提一下。
  十六年前(一九二三年),当中国的思想界激剧分化与前进之时,曾发生过一次震动一时的大论争,即所谓科学与人生观的就是。直接起因是由于张君劢先生在清华大学里一篇演讲,他的大意是:人生观不能受科学的支配,不能为科学所解释,因为:「人生观之特点所在,曰主观的,曰直觉的,曰综合的,曰自由意志的,曰单一性的……」接着他又举例来说:「亚丹斯密,个人主义者也;马克斯,社会主义者也;叔本华,哈德门,悲观主义者也;柏拉图,黑智尔,乐观主义者也。彼此各执一是非,而决无绝对之是与非。……」
  演辞一出,中国的地质学家丁文江先生马上起来应战,在努力周刊上写下了几万字的长文;但主要的意思很简单:科学是可以支配人生观,解释人生观的。可是究竟怎样支配,如何解释,他却完全没有反举出来;而更糟的则是丁先生拿了柏克莱,皮尔逊等的经验批判论来反对张先生的柏格森主义,所以无怪陈独秀先生在序文里要说拥护科学这方面「几乎是卸甲丢盔的大败战」了!
  后来丁张两方都参加了许多教授学者,但大半是像独秀先生所说的:「下笔千言,离地万里」,看了只能叫人慨叹乎学海的渊博,无从窥其边际;至于究竟说些什么,那恐怕连这班学者先生自己都不甚了了,所以那次论战虽然是炮火连天,声震遐迩,可是曾几何时,烟消灰灭,如今只剩着亚东图书馆的两册小书,作个纪念,在现代人的脑海里,可以说已经逝去得无影无踪了。
  我们现在如果重读此书,在这些名流学者的煌煌大文中,诚如胡适之先生所云,只有吴稚晖先生的宇宙观与人生观,才算称得上「起讲」,而值得胡先生表示敬意的。
  因为参战的全体学者中,就他们的专门学问说,虽然有许多是优秀的科学家,但是一谈到哲学可就糟了,简直是毫无例外地属于唯心主义的营垒,拥护科学最力的胡适之与丁文江两先生,也还只是从杜威先生那里学来的一点实验主义,所以无怪他们要在柏格森,杜里舒这班「玄学鬼」之前「卸甲丢盔」了。
  不过吴稚晖先生这一通炮火,至多也只能破坏一部分「玄学鬼」的阵地,当然更谈不到什么「最后胜利」。因为吴稚晖先生虽然采用了法国造唯物论的手溜弹,并且还开放了英国造进化论的步枪;但他总还不肯或不敢用德国造辩证唯物论这一尊无坚不摧的大炮;所以他表面上似乎也打死过几个「玄学」兵,但结果却只做了一个「科学」军败绩后的一位「押阵大将」,等得到了民国十四五年,中国另一部分兵士搬出了马克思那尊大炮来的时候,吴老先生索性就对「玄学鬼」投了降,把所有的武器都向真正的唯物论者投射过来了。这情形当时曾经使许多吴老先生的爱护者惊疑的,后来时过境迁,人们也就把这位「妙语惊天下」的人忘了;但是在哲学思想上,却从不曾有人企图对他老先生的态度,作一次郑重其事的分析的。
  在这篇短文里,我们当然不能来完成这个任务,不过既然把问题提出来了,总不能就此算数吧,至少我们得把吴稚晖先生思想的要点,加以简单的观察。他所信仰的宇宙观与人生观,包含着以下的几个要点:
  「(一)我是坚信精神离不了物质;」
  「(二)我是坚信宇宙都是暂局;」
  「(三)……古人不及今人,今人又不及后人;」
  「(四)我信道德乃文化的结晶,未有文化高而道德反低下者;」
  「(五)我信宇宙一切皆可以科学解说。」
  上面这几点,一般的说来,当然都是唯物论的说法了,连辩证唯物论者都可承认的;那末为什么它们不能战胜「玄学鬼」,而且吴稚晖反被「玄学鬼」俘虏了去呢?原因很简单:在阶级社会里谈「人生观的科学」,如果把阶级的学说抛开不要,那就别谈什么反对玄学;因为一个人既不能离社会而存在,则他无论如何,总不能不是社会中某一阶级的一个成员,这一成员的资格,即确定了他的宇宙观与人生观(尤其是人生观),现在假使想谈某一人的人生观而不从他所隶属,所生活的阶级立场下手,只是空空地研究他对于宇宙与人生的观念,要想他不流于形而上的玄学,其可得乎?
  诚然,吴先生把道德,直觉等「微妙的」东西,并不像「玄学鬼」那样地统统送进了不可知的王国,他相信这些都是环境的产物,是受着空间与时间的限制的;但是撇开了阶级来谈社会环境,那末这所谓环境也就抽象与空洞得可怜了。同时「玄学鬼」也决不会怕这件武器的,而且他还能给你一个反攻;譬如吴稚晖说靳云鹏听了要「勃然大怒」的事情,假使你去对英国的劳爱乔治说,「彼亦止笑谢!」可知「羞恶之直觉,实曾赋自环境……」但是「玄学」兵主帅张君劢先生也许会那样来回答吴先生:我原已说过,「凡此问题,东西古今,意见极不一致」,所谓「东西古今」,就是所谓「时空的限制」了,你们只是重复了我的意见,并没有进而说明「东西古今」的人生观「不能一致」的道理。
  如果张先生真的这样反驳过来,我敢断定吴先生是无辞以对的,因为所谓「赋自环境」也者,实在也只有说明其然,而不曾说明其所以然呢。要说明其所以然,那只有借重于唯物史观和阶级学说了。靳云鹏之所以听见人家要「替他老母做媒」而「红涨于脸」,以及劳爱乔治之所以只是「笑谢」,归根结蒂地说来,还是逃不了女子片面贞操与从一而终那些观念的作用,靳老爷之勃然大怒,只因为他是生长在前资本主义时代,他是宗法社会残余势力的政治代表,是落后的地主阶级的统治者;对于这个阶层,女子的片面贞操观是坚执着的;至于劳爱乔治则是世界最前进资本主义的产物,是工业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,对于这一阶级,妇女的地位至少已经提高了,再醮妇已经算不得什么耻辱了,所以他决不会因人劝乔治老太太再嫁而拼命;这样看来,靳老爷的「怒」,与夫乔治先生的「笑」,实在不能简单以中英国情殊异或中英国民性不同这类话来解释的。倘简单提到「国情」或「环境」,并不站在唯物史观与阶级学说的立场上来指出怎样的环境,并怎样造成这环境,那末「玄学鬼」张君劢先生也早已提出「人生观因东西古今而不同」了;并且「东西古今」只有比「时间限制」说得更加明确的,那末这样说来,「押阵大将」一遇到辩证唯物论的压迫,而立刻转变成为「玄学军」进攻的急先锋,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惊疑的吗?
  至于吴稚晖先生以下的全体「科学」战士们,让我们不客气地说一句,他们本质上无一不是澈头澈尾的「玄学鬼」,不过大多披上一件实验主义的外套罢了。所谓实验主义也者,本来只是一种最狡猾的唯心论,一种最烦琐的经验论,一种最浅见的功利论。无论对于哪一个人,或哪一社会事件,他们都单另地拿来放在资产阶级的测量器上,在自己这个庸俗的智慧室里,「实验」起来,他们一方面为自己的阶级利益所囿,另方面又排斥了黑格儿哲学中的历史的观点,所以这班实验主义先生们「实验」后的认识总是极其反动与荒唐的。试看中国的例子吧。有一位实验主义的大师,很久以来,就只晓得「外国人到中国来传教做生意」,而怒斥帝国主义为神话,他不想从根本上解救中国,而只愿「好人出来组织政府」;这些主张,都是实现主义「科学分析」后的最好结果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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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国那次思想界的大混战,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结果,但是民十四以后中国历史的实际发展,给这次争论以有力的解决,辩证的唯物论以排山倒海的力量,冲破了一切障碍,开始征服了中国一切前进青年与知识分子的心智,那时无论柏格森牌道地的玄学也好,皮尔逊牌「科学的」玄学也好,统统销声匿迹了,甚至连「押阵大将」的「人欲横流」的「唯物论」,也都像太阳出现后的萤光一样,只能在少爷小姐们那些终日幽暗的闺阁里闪耀了。
  但是历史却永远是进两步退一步的。随着法西斯的抬头,民主主义的衰落,以及社会主义的危机,全世界一切反动唯心论的哲学派系,又都张牙舞爪起来了。甚至那正在进行伟大战争的中国,也不能不受这一潮流的影响。这诚然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,但历史既然要十六年前的旧案在今日重提,那我们当然也只有耐着性子重干。真正前进的思想家决不应见历史车轮之后退而沮丧,他应认清楚倒退的方向,阻止其更向后退确定他的到着点,并使其开始新的前进。但要完成这样的任务,中国辩证法的唯物论者便应该向各种各样的复古唯心论,尤其要对自命为「唯物论者」的新复古派进行无情的攻击与批判。本文之作,也许能成为此种进攻的一次小小的前奏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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